在我们幼年的想象中，母亲和父亲差不多，也是让我们仰视的管教者甚至判决者（我们命运的轨迹总有一段是他们主笔的），有时高高在上甚至声色俱厉。比如在约翰•伯宁罕的《莎莉，离水远一点》或后藤龙二的《妈妈你好吗？》里，她们难以相信孩子可以自律自理。在另一种甜蜜的想象中，母亲则被无限地美化甚至超人化。比如在黛安娜•古德的《我们的妈妈在哪里》或安东尼•布朗的《我妈妈》里，她们简直成了集聚世上所有美德、美貌、智慧、技艺的全能女神。总之，她们似乎都被小心翼翼或兴高采烈地膜拜着，跟我们隔了老长一段距离，纵然都生活在同样的人间烟火中。至于有关她们身份的重要标志——工作，对于我们更是一个陌生的领域。当然我们知道她们在做什么工作，但如何工作，是享受还是承受，我们不得而知。她们不太向我们炫耀自己的辉煌业绩或吐槽凶巴巴的上司和懒洋洋的同事。她们对我们的态度很鲜明：一边玩去！无论是不耐烦还是笑盈盈的。在《妈妈去上班》这个轻盈活泼的故事里，孩子们也在一边玩耍，却是无比热情而认真地向母亲的工作致意。这本书的版式设计十分平衡：左页是妈妈在上班，右页是孩子在做模拟性的游戏。这就呈现了一种如影随形的亲子关系——各自分离又合而为一，并且不止是亲近，还有隐隐约约的平等——孩子们像是在跟妈妈交朋友，还得意地心想，妈妈做那些事儿，我也会！

那就看看那些五花八门的事儿吧。第一位妈妈的职业让人吃惊，看起来是全职学生，完全颠覆了以往的工作者兼抚养者的形象，她趴在桌上打瞌睡的情景在读者眼里，尤其充满了戏谑而温婉的意味吧。而孩子又如何回应学习建筑设计的妈妈？她可不满足于依样画葫芦——费尽工夫用积木搭建了一座气派的城市，与妈妈那简易的房屋图纸和模型相比，似乎走得更远。是的，孩子们与母亲是灵活、漂亮地而非机械、呆板地遥相呼应着。端盘子的服务员妈妈被一只调皮的小狗搅得狼狈不堪，眼看着就要栽倒在地时，儿子却可以平稳地坐在沙坑里享用自己用沙子做成的点心。在现实中缺失的边边角角是否都能这样以游戏的形式来弥补或安慰呢？

还有照看病人的护士、照顾婴儿的家庭主妇、照料花儿的园艺师、帮人解疑的接待员、服装店里的售货员、公司里的白领、学校里的语言课老师……而孩子们扮演起来，样样都不含糊！只是不知道他们从哪儿找来那么多需要照看的小玩偶，形色各异，但个个都喜笑颜开。孩子们是在忠实且颇有创意地复制自己被照看的经验吧。这样的游戏将使他们的情感和心智趋向平衡——既了解被爱，又懂得去爱，而两者都是需要时时复习和预习的。且看妈妈们忙着服务他人时，孩子们也以淘气的方式去拥抱老师（拿老师的身体当滑滑梯），还为妈妈做了长长的通心粉项链（虽然算不上好看，可能也不好吃，但这爱的回应如何能被计较？）。孩子们用鲜艳的碎布拼贴的墙画表明他们对母亲工作的诚挚理解——那是美的；把脑袋套在纸箱子做的电脑里，表明他们对母亲工作的由衷认同——那是有趣的；在休息角给玩偶们读故事，表明他们对母亲工作的热忱接纳——那是有意义的。

但所有美的、有趣的、有意义的事都是需要付出代价的——“每个人都好累哟！”玩得再兴致勃勃，也会累，这何尝不是替他们的妈妈喊出来的心声：干得再兢兢业业，也会累。但那只是疲倦，而非厌倦。你看在妈妈们的工作单位里，在孩子们的幼儿园里，形形色色的物品和流程被不厌其烦地展示着，几近自然主义的程度。那是对物质的亲近而非沉迷，是对工作的敬重而非偏执。出于自己的天分和兴趣所选择的职业，是不该令人厌烦、厌倦或厌弃的，否则便是对自己的不认可和不尊重。当然，生活的轨迹总会受到外力的牵引或搅扰，时不时地偏离自己的初衷。但也因为这种不确定和不可预知性，生命里有了各样意外的样式，引得我们不停地去审视并更新自己，生活才可能变得更美、更有趣、更有意义。而这一切的起点，仍然是尊重我们自己的天性与职责。

比方说，这个故事里有个小插曲。刚到幼儿园时，安手里牵着的小狗被闹腾腾的世界搅得亢奋异常，恨不得前奔后突；果然，安的爸爸在咖啡馆里忙着打电话时，一不留神，小狗就闯祸了，害得劳伦斯的妈妈摔断腿，后来还打上石膏拄上拐杖；小狗哼着小曲儿自个儿跑了，被罗茜和杰克的全职妈妈撞见；小狗又跑到乔治娅的园艺师妈妈所工作的公园里捣蛋，刨开几朵花；安的爸爸拿着寻狗启事求助于路易斯的接待员妈妈；乔治娅的妈妈抱着小狗还给安的爸爸，皆大欢喜；爸爸妈妈来接安时，失而复得的小狗显得安分多了，可能它也累了，而安的爸爸则捧着被狗刨出来的花送给安的妈妈；在咖啡馆里和幼儿园门口逗弄小狗的肇事者，那个穿绿色方格裙的小姑娘，则是阿里妈妈班上的学生，她在课上画了两只狗！世界很大又很小，一样小小的道具就足以串联起那么多人和事，形成一张疏密有致的网，让人禁不住感叹：万事互相效力，将恪职尽责的人都联结在一起。于是工作或生活中的各样闪失，便由可疑可悲变得柔情四溢，可以被原谅甚至值得纪念。

这没有贬抑也没有纹饰的日常图景中还蕴藏着一种可贵的意识——工作不分高下，各得其所就好。我们小时候总要写一篇作文叫《我的理想》，大部分人都愿意长大后做科学家、艺术家、医生、教师……少有人要摆水果摊或去倒马桶。尊卑贵贱的职业意识早已渗透一代又一代孩子的血液。而在这个故事里，孩子们对他们的母亲，无论是企业高管还是餐馆服务员，都投以同样的温情和敬意。要是长大后还能以同样的热情与敬虔投入他们曾模拟过的诸份工作，并对自己那些事儿不卑不亢（因为深知所爱所长），那就是对于朋友似的母亲们最温存的致意——他们曾经天真稚气，如今又令人心安地成长、成熟。

《妈妈去上班》是一本可以反复翻阅与推敲的绘本，初读是一本温馨生活小品，描绘了一天中妈妈与孩子的各自生活；再读会发现其中无数串联的细节，让读者如福尔摩斯般连环跟踪；若再深入研究，你会发觉画面之后更深层的母子之间的关系与相互影响，这种影响根植在生活之中，日常到你不会在意，实际上却极为重要，重要到可以直接引导出孩子们的成长之路。亲子话题看似轻松温柔，实际包含了很多严肃的理论知识，但在这本绘本中，无论是和蔼可亲的文字作者莉比•格利森，还是年轻可爱的画家利拉•拉奇，都用她们独有的母性温柔，让书中的亲子关系呈现出相互促进的状态，且充满爱与平和的气息，非常适合亲子共读。

全书使用平行记录的手法展现出九对母子（女）各自的一日生活，上午四对，下午五对，头尾衔接，结构整齐。九位母亲的职业包括了设计师、餐厅服务员、全职妈妈、建筑师等，母亲们在工作中都表现愉快，连运气最差的，被狗绳绊倒受伤的劳伦斯的妈妈最后都满脸笑意地来接孩子。孩子们同样是开心的，幼儿园中的吃喝玩乐有序进行。这是一个拥有融洽生活的大视角，也是书的第一层次，在共读时可偏向“一天经历的共享”，让孩子们用更淡定的眼光看待妈妈们的离开，对有入园焦虑的小朋友来说，也提供了一种缓解性的阅读体验。

接下来看第二层次—大视角下的小故事。书中很多情节是连环呼应的，相互联系产生出小小的“蝴蝶效应”，一路读来颇有妙趣。其中最长的线就是那只调皮的小狗，它依次串起了爱动物的布里吉姐姐，粗心的安爸爸，倒霉的劳伦斯妈妈，买衣服的罗茜和杰克妈妈，种花的乔治娅妈妈和接待员路易斯妈妈。一条小狗串起六个家庭，在前后阅读的过程中很有种解密追踪的乐趣，让人会心一笑。而诸如此类的呼应细节多达几十个：

妈妈们：纳迪娅妈妈提神的咖啡；劳伦斯妈妈的脚骨放射片；罗茜和杰克妈妈身上的新衣服；路易斯妈妈的前台桌上、乔治娅妈妈花园里和安爸爸手中的花朵……

孩子们：劳伦斯的小老鼠；路易斯的忍者神龟情结；阿里的恐龙游戏；乔治娅和路易斯做的意面项链；布里吉姐姐在课本上画的小狗......

这些丰富而连环的细节多次出现，成功地塑造出二十几位出场人物的不同特征，完成多线叙事，让《妈妈去上班》这本书具有了多样的可观性和生动性，让极难掌控的“群戏”具备相当高的辨识性与逻辑性。

最后回归到开篇所说的母子（女）关系上，这就是超越了浅层图像的第三层次。当剥去日常的生活展示，剖开妙趣的情节呼应后，亲子间的关系，引导、传承、潜移默化地影响，深刻地反映在《妈妈去上班》这本书中：

妈妈学建筑，女儿就画画，用积木盖楼房；妈妈在餐厅工作，儿子就用沙子做各种点心；妈妈是护士，儿子就把每一个玩偶都照料得很好（有骨头图案的睡衣也是个小呼应）；妈妈在家照顾孩子，姐弟俩就帮玩具洗澡，并收拾晾晒好；妈妈是园艺师，女儿就给花浇水；妈妈卖服装，女儿就用不同布料拼贴成布贴画；妈妈是办公室白领，女儿就用纸箱做电脑机器人；妈妈是教师，儿子就给小动物们讲图画书……

其实作者并未刻意表现妈妈对孩子的影响，从表面上看，他们只是在游戏，但这其中隐藏的因果关系不言而喻：在这个年龄，孩子们对周围环境的认知来源和模仿对象几乎都源自家庭。他们从母辈那里学习经验，尝试经验，情绪、习惯、爱好、行为举止、语言、声调，等等，在幼年即形成自己的人格基础，在家庭给予的生存环境中开垦出一条属于自己的未来之路。

在吃午饭那页，这种力量表露得最为明显。虽然母子处在不同地点并未直接交流，但我们却能明显感受到他们之间的强烈的联系：纳迪娅与妈妈的西瓜；劳伦斯的“勾”与妈妈的“叉”；马克斯和妈妈的筷子套餐（餐盒拿错了）；乔治娅妈妈给女儿饭盒上贴的小花……母与子之间的隐形对话超越了时空在暗自交流着。

本书的画面是非常精彩且贴近主题的。作为一个多线性叙事的故事，画家利拉•拉奇用她的精心绘制和巧妙设计成功地表现出这九对母子的各自特征，并营造出一种自然流畅的叙述感，在成人的理性真实和儿童的幼稚与未知之间找到了平衡。

利拉出生在英国，有五个兄弟姐妹，应该对这种儿童群聚生活颇为熟悉。她的画风清新自然，柔美而又多姿多彩，惯用水彩、铅笔作为绘画工具，然后搭配大量缤纷各异的花纹图样，用拼贴形式展现出来。书中造型虽偏向卡通，但并没有很强的低龄感，当然这和偏记录性的文本也有关，故事注重情节铺陈，而非私人情绪（书中人物的情感表现都很稳定）。利拉针对这一点，也做了恰当的画面安排：所有包含人物的分镜都为中景和远景（即腰部以上视角），淡化个人情绪；弱化了径深与透视的平面画法让场景表现更客观；大量使用漫画型的分格，最多的吃饭跨页分格达到十七个，多线并行，平均出场率，摒弃单一特质，转而强调群戏的多样性。

所以这虽然是一本儿童绘本，但你看不到那些常见的、起伏不定的孩童性情绪。而在揭开童真面纱之后会发现其中隐含了一种微妙的、成人般的控制力与指向性，但这种指向是非常正能量的——每个孩子都拥有了一个更具创造性和开放性的养成可能，而每种可能都积极而激动人心。利拉•拉奇曾对记者说，她的幼年是被无数绘本包围的，所以成为画家也是因为家庭为她提供了这种可能性，结合本书，这的确是个生动的例子，妈妈展现给孩子的世界，也许就是他们未来的成长方向，亲子关系终会变成人生的底色。

最后想提的一点是，虽然故事中出现了两位男性，但《妈妈去上班》的确具有女权主义的讨论价值。书中女性的工作职能与母亲职能是并行且繁重的：唯一的全职妈妈家中有三个孩子需要照料，忙碌的白领同时要负责两个孩子的上学送接，跌断腿的服务员妈妈还要独自一人来接孩子……与之对应的，唯一一个出场的爸爸连只小狗都没照顾好。也许作者只是从说故事的角度来选取性别与出场，也许妈妈的确是世界的超人，但还是希望天下的妈妈们能多一点休息，不要总是这么忙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