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有人说“狮子就是狮子”，这是在警示我们：记住它的本性，即使它戴上礼帽穿上外套，像文明人一样一手持叉一手拿刀，彬彬有礼地和你同坐一席……在封面上，两个小孩睁大眼睛看着狮子，仍然迷惑不解。这样的孩子可能已读过太多像《狮子和小红鸟》《快乐的狮子》那样喜气洋洋或温情脉脉的故事，那里头的狮子不是快乐友善就是温和优雅的，总之都不像狮子。儿童文学向来有驯化猛兽的强烈企图，《小老虎，你的信》《一只有教养的狼》《鳄鱼怕怕 牙医怕怕》……都在肆意地涂改自然界的法则或现实的模样。当然，你可以说，它们其实都是孩童的象征，所以，故事讲的是成人驯化儿童，而不是人类驯服动物。但当孩子和猛兽狭路相逢时，我们要给出一个怎样的版本？这得看我们想提供给孩子的是什么，是最大尺度的游戏和娱乐，还是最为谨慎的安全教育。

相对于标题的简单利落，叙述者的声音显得委婉、淡定，好像在与读者有商有量，甚至邀请他们参与进来。“这是一只狮子。他很凶猛，对吧？你觉得他太凶猛了吗？”此时，画面上蹲踞着一只凶猛的狮子（老实说，像个正待咆哮的中年男人）。“那么……”就开始并贯穿了整个故事，成为这种假设性叙事的支点。那么，让狮子从躺卧变为直立，并装扮成优雅的绅士，甚至在街上边跳舞边哼小曲，这就有了种老电影（比如《雨中曲》）里浪漫的调调。与此同时，“狮子还是狮子吗，如果……他戴上一顶帽子？……他还拿了一把雨伞？……”的声音一直没有离开，是逗引还是反讽？只有到最后才能见分晓。

很快，就像《小红帽》和《狼外婆》一样，故事发展成了过家家式的室内剧。较之前二者的不明身份，这里的狮子仍然是狮子。不过，他那“宾至如归”的作派和老相识般的问候“你们的苏阿姨好吗？”让孩子们忘记了这到底是个庞大的入侵物，眼神便由惶恐转为放松，甚至渐渐闭上了眼睛，只袒露出两颗完全不设防的心灵。而后三人共舞的欢乐场景让孩子与动物相处的经典模式达到高潮。可不，我们也完全释然了—“如果……”不是早就在童话里成为现实了吗？当狮子大吃特吃蔬菜时，我们更加确信他那驯良的品性，忍不住也要闭上眼睛，一起沉醉在“眼睛亮晶晶，牙齿洁白如珍珠”这样纯真无邪的形象描述中，继续堆砌美梦……直到狮子蓄势待发地恢复了猛兽的姿态，张开血盆大口……原来此前他用的是欲擒故纵的技巧（这也正是叙事的笔法）。其实，画面色调的转变（留白－铅灰－淡黄－橘黄－鲜红）一直步步为营，缓缓接近危险的核心，而我们却可能只闻其声，不识其色。

老练的读者都知道，故事绝不甘于终止于此，悲剧不会这样血淋淋地发生。可不，叙述者的声音来干预了：“你们该赶快逃！逃！逃！不然呀……就干脆跟他说……”于是，剧情开始反转：画面由狮子凶神恶煞般趴在桌子上面而两个孩子瑟缩在桌子底下转变为狮子趴在底下举棋不定而孩子钻出来声色俱厉。实现这种突转的是夺回话语的权柄。孩子们开始坚决地说“不行”，从头到尾地拒绝狮子（不能吃布丁、不能跳舞、不能挂帽子、不能擦脚、不能留雨伞、不能提苏阿姨、不能进来……），好像在履行一项驱魔仪式。用话语来推翻狮子可以被驯化的假设，实际上也否决了故事发展至今的所有可能，或者说，重写这个尚未发生的故事，因为此前的一切都不过是“如果……”。因而，画面上的孩子形象越来越大，而狮子只留下一条逃之夭夭的尾巴，并且他的道具全被卸下、被丢弃，他离开时还还原了四脚着地的行走方式。故事意犹未尽，要让这样的仪式再执行一次：“请记住，狮子永远是狮子！你们觉得他是不是也想把你们吃掉？”这是在对儿童读者直接敲响警钟，直接鼓动他们强硬地说“不”和“嘘”，把猛兽彻底打回原形并驱逐出门。

多么漂亮的一出戏！当衣冠楚楚的狮子用帽子遮住一只眼睛，半开玩笑半当真地说：“嗯……如果我把你们吃掉可别介意哟”，我们仿佛在观看一次关于安全教育的角色扮演游戏。这是在真正登上人生舞台之前就必须在家里、在学校里上演的一出戏。我们实在有必要用“如果……那么……”来启蒙孩子，这不仅会激发他们对于危险的想象力，更会发展出他们自卫的勇气和能力。而这一切的前提就是清醒的认知：狮子就是狮子！童年里不都是过家家的游戏，到处潜伏着赤裸裸的和改头换面的罪恶，可别让甜蜜的“如果”给催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