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人们担心“纸质书会被电子书取代”；如今步入“AI时代”，人们开始讨论“AI会不会替代创作者”。在阅读艾丽斯·梅尔文的《海边的假期》的时候，翻着纸质书上的一个个精巧的机关，我不禁想起了这两个话题。

我还想起了小时候按捺不住好奇心拉开抽屉来一探究竟的心情。这样的心情在阅读作者的同系列作品《森林里的一年》《夏日去游河》时也同样雀跃——梅尔文画了许多屋子，读者翻开机关就能看到屋内的家居用品和屋子主人的生活习惯，其中蕴藏的生活气息和故事感绵延悠长。

在《海边的假期》中，主角林鼠独自来到海边度假。他在热闹的沙滩上堆沙堡，看涨潮时海水盖过大家玩耍过的痕迹。他在海滨大道吃冰激凌，听观看木偶剧的孩子们发出阵阵欢笑。他在大雨中听大海的咆哮，在海港垂钓，乘船出海看海豚跃出水面，在岩石间野餐看海豹晒太阳，徒步去探访灯塔……大海的美丽、纷繁与多变在他眼前展开。

在这看似平常的海边旅行中，淡淡的“寂寞感”贯穿了始终。在故事的开始，作者就用翻翻页的机关巧妙地渲染出了令人怅然若失的氛围：她在一个跨页内同时描绘了热闹的沙滩与涨潮时空荡荡的沙滩，林鼠没有如他人般离开，而是站在岸边看着潮水漫上来，只留下点点快乐的痕迹。在另一个跨页，梅尔文描绘了风雨中的大海。翻开这一页的机关，可以看到在明亮温暖的茶室里，人们喝着热茶谈天说地，林鼠站在雨中凭栏远眺，独自欣赏着波涛汹涌的大海。冷暖的对比又借着翻翻页的机关唤起读者的感受力。

若与该系列前两部对比，我们会发现，梅尔文笔下的林鼠在前作中几乎每一页都在与相遇之人互动——特别是在《夏日去游河》中——他划着船与朋友道别，和桥上玩耍的孩子打招呼，请守闸人帮忙打开水闸……但在《海边的假期》中，梅尔文笔下的林鼠一直是独自一人，如散步中的“瞬间收藏家”，观察但不介入他人的生活。

这种变化来自作者的生活经历。在创作这本书的时候，梅尔文的父亲去世了，她将这本书献给自己的父亲。在题献页，梅尔文写道：“献给我的父亲，也献给索尔特本、沃迪湾和本泰兰的大海、沙砾和天空。此生有你们相伴，我真幸运。”父亲的离去带给她的悲伤化作淡淡的寂寞，浸润了这次“海边的假期”。梅尔文说：“这是第一本爸爸永远看不到的作品，悲伤的尖锐边缘始终存在，但许多在海边与家人共度的快乐回忆交织在这本书中，对此我非常感激。”

她如细数过往生活般描绘与家人一起生活过的海岸，大海安慰着她，也安慰着读者。在书的尾声，梅尔文这样写道：“我在此驻足，最后一次眺望大海，沉浸在这一路的美好回忆里，我要把它们全部带回家。”

梅尔文的作品中，总带着一种“在行走”的感觉。在《森林里的一年》中，林鼠行走于森林的一年四季，在《夏日去游河》中，林鼠沿着河道向海岸航行，沿岸的风景与人们的生活随着船只的“行走”而流动。《海边的假期》也是如此，林鼠独自穿行于海边的各色风景，周遭的一切在流动。梅尔文喜欢行走的感觉，喜欢在绘本中唤起读者的这种感觉，在自己的社交媒体上，梅尔文写道：“我很幸运一直住在海边，十分喜爱这不断变化的环境，并把这种热爱倾注到书页中。从堆沙堡和划船的简单乐趣，到风暴掀起海浪的野性之美，从海滨步道的喧闹和熙熙攘攘，到安静空旷、阳光普照的沙丘。”在海边漫步，总会有新的东西迎面而来。

梅尔文也喜欢画娃娃屋般的小房子，她仔仔细细地根据每个角色的喜好布置他或她的房子：画家的家、厨师的家、音乐家的家、农人的家、海港管理员的办公室，还有灯塔管理员的灯塔……她用翻翻页的形式关上这些房子的门，再让读者打开。读者会惊叹于每个房间里蕴藏的潜在的故事，也会惊叹于敞开生活的房门建立起的情感联结——读者看到故事角色的家之后，心理距离会迅速拉近，他们的人物形象也变得立体起来。一座座房子坐落于森林、河边、海岸，林鼠行走着路过它们，生活与自然的交融多么令人愉快。

梅尔文的三册绘本如《柳林风声》般，讲述着大自然中充满生活气息的故事，但它们的创作缘起并非闲适的快乐，而是失去重要好友的痛苦。2018年的圣诞节前夕，梅尔文最好的朋友的丈夫突发心脏病离世，梅尔文承受着失去伙伴的痛苦，也陪伴着好友面对丧亲的创伤。生命的脆弱与丧失的痛苦令梅尔文陷入抑郁，她失去了坐在工作室里画画的兴趣。在近半年的停滞后，2019年4月初，梅尔文重新拿起画笔和本子，走进家附近的森林，画起了速写。她开始走出门去，放慢脚步并睁开眼睛——就像《海边的假期》中的林鼠一样——即便生活在城市中，她也寻觅着周遭的大自然。她说：“在大自然中画画帮助我找到了立足点。在户外用速写本画画成为了我的优先事项，并且自那以后一直是我实践的核心。”

梅尔文曾是一个容易紧绷的人，认为只有当自己实现了某个目标，才会获得平静和幸福。失去伙伴的悲伤与跨越低谷的努力教会了她去接受和感激当下所处的那一刻。她意识到：“虽然住在繁忙的街道，但我的门前仍有很多自然之物，我用速写本来帮助自己观察、学习和记录它。再次找到画画的快乐真好。”正是基于这些在创伤期行走于自然中的速写，梅尔文找到了《森林里的一年》的创作灵感。

故事讲到这里，让我们重新回到开头的讨论：当我们摩挲着纸质翻翻机关，打开梅尔文画的一个个屋子并感到喜悦时，我们会相信纸质书永远不会被电子书取代；当我们感受到故事中若有若无的寂寞，又发现在如此平静、温馨的故事背后，是人人都会经历并产生共鸣的伤痛，这时，想必我们也会对人类的情感与创造力拥有一些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