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开玩笑吗？》像一则古老的寓言：蛆羡慕苍蝇，因为苍蝇拥有翅膀；而苍蝇羡慕老鹰，因为老鹰可以翱翔于天际……就这么一路像叠罗汉一样羡慕下去，最后处在宝塔尖上的是死神，因为死神拥有剥夺一切生命的力量，可死神羡慕的，却是能拥有鲜活而平凡的生命，哪怕做一只微不足道的蛆。这个故事使人想起道家的庄子，然而作者却是位法国人。

法国是现代艺术的“龙兴之地”，这本书中的插图就非常“现代”：在环衬和第一页中出现的“蛆先生的家”，是一块涂满颜色、用电钻钻出洞洞的厚钢板，那些老鹰、小狗、兔子等活泼生动的形象，都是用生锈的铁丝、罐头皮、螺丝钉、铆钉和破木把、羽毛、皮鞋上的皮子甚至还有骨头做成的。这一大堆东西若胡乱堆放在一起，俨然就是一座垃圾站，但经作者灵巧的手一接、一焊、一钻、一染，就成了灵动无比的动物和人物，构成了一个奇妙的艺术世界。

世界上最早这样做的艺术家是现代艺术的两位先驱——马塞尔•杜尚和巴勃罗•毕加索。

1917年杜尚在一只男用小便池上用油漆写了几个字，然后把它作为一件“雕塑”送往展览会展出，并给这件作品取了一个非常有诗意的名字——“泉”。这件惊世骇俗的作品当然不会被当时的观众所接受，展览会拒绝了这件作品，后来它又被观众给砸毁了。不过，很多年之后，人们渐渐明白了杜尚的意思，理解和接受了他的作品，这件《泉》也成为了艺术经典。利用生活中现成的东西组合成艺术作品，杜尚开创的这种方法被称为“现成品取材法”。

早在1912年，毕加索就用金属丝和铁皮拼制成一件雕塑作品——《吉他》。这件作品引起了一场雕塑革命，因为在此之前，所有的雕塑都是用石头或木头等材料雕刻，或将泥塑翻成模子，再用金属铸造而成。而毕加索在这一时期所用的材料，包括硬纸板、罐头盒、弹簧、钢板、绳子等许多种材料，这些材料明显具有“现成品”的特点。他创作于1930到1931年的另一件雕塑《女人头像》，就是用涂了色的钢材和弹簧铸造焊接出来的，其创作方法和审美趣味与《你在开玩笑吗？》书里的图画毫无二致。

再看毕加索作于1943年的名作《牛头》，一辆自行车的把手和车座组合在一起，就成了惟妙惟肖的牛头，这件作品和《你在开玩笑吗？》也有异曲同工之妙。不过这件《牛头》并不是用真正的自行车零件做的，而是用青铜铸造成把手和车座的样子，毕加索尽可能让人们感觉它是来自于生活中的现成品，希望人们以艺术的眼光来看待自己身边的生活，重新审视和思考艺术。

乍一看，会觉得杜尚和毕加索的作品十分简单，似乎谁都能做，在小便池上写字、用把手和车座组合成牛头，看起来一点儿也不需要复杂高深的艺术技巧，这样的作品为何能成为经典呢？仔细想一想，在杜尚和毕加索之前，又有谁能想到利用生活中的现成物品来进行艺术创作呢？一辆自行车的把手和车座竟能被毕加索做成如此生动的牛头，这需要极其丰富的想象力和创造力，模仿很容易，但创新却是非常来之不易的。

作为现代艺术的开拓者，杜尚和毕加索对后来的艺术影响极大。20世纪以来，现代艺术的核心就是反对和挑战传统的艺术观、美学观，各种现代艺术流派不断探索“艺术”的边界，叩问“究竟什么才是艺术”。杜尚通过《泉》这件作品，说明了艺术应该服务于思想，而不是像人们通常认为的那样仅仅服务于眼睛。这既是艺术史上前所未有的创新，也使现代艺术离传统的艺术越来越远，和哲学越来越近，现代艺术更像是艺术家在实践哲学家的思想，试图回答哲学问题，因此，也渐渐显出了晦涩难懂、脱离生活、故弄玄虚的面目。但不管怎样，杜尚和毕加索探索创新的精神不会因此而减弱了光芒，其影响至今源源不绝，《你在开玩笑吗？》书中那些灵动有趣的插图，便是由他们的艺术余泽所浸润出来的。

说到这儿，有一个问题便浮出了水面：绝大多数绘本的图画都是绘画，而杜尚和毕加索的这些作品都是雕塑，那么，《你在开玩笑吗？》这本书的图画也是雕塑吗？答案是：既是雕塑也是绘画。

这话怎么讲呢？

首先，常见的雕塑作品，放在什么地方并不影响观众观赏它们，它们不需要背景，是独立的艺术品。然而，《你在开玩笑吗？》却将这些可以单独观赏的“雕塑”“请”进了画面，成为了“绘画”中的一个角色。这样也可以吗？

其实，并非只有用笔和颜料画在纸上的才叫做“绘画”。西方的油画就是画在布或木板上的，中国汉代以前没有发明纸张时，“绘画”也画在布帛和木板上。在更早的时候，“绘画”则是用颜料画在陶器上，或用刀刻在陶器上，比如中国新石器时代的人面鱼纹彩陶盆。“绘画”可以用模子将图案铸造在青铜器上，再用黄金、白银等不同颜色的金属镶嵌而成，比如中国战国时期的狩猎纹铜镜。“绘画”也可以画在墙壁上，甚至能画在房屋的一切角落，比如宫殿和寺庙建筑雕梁画栋的油漆彩绘，以及清真寺和教堂里随处可见的装饰图案。而且，“绘画”可以画在我们生活中使用的一切家具和器皿上，像明清家具以及青花瓷器上的花纹和装饰画。总之，“绘画”的材料和方法非常丰富多样，用笔画、用刀刻、用颜料涂抹，也能用其他材料代替刀笔和颜料，比如用线绣、用纸和布拼贴、用模子拓印、用金属镶嵌……只要是由线条和色彩等在物体表面呈现出优美图案的，都是“绘画”。

所以，像《你在开玩笑吗？》这样的，用“现成品”拼接起来的雕塑为主角的也可以是“绘画”，关键是要看其中是否运用了绘画艺术的语言。

让我们来看几幅书中的图画。

当兔子说“我要当一只狼，又黑，又壮，还有一口大尖牙……就再也不用害怕任何人了”之后，大恶狼来了个亮相。这位“不必怕任何人”的厉害角色，有一道强光从下方照上来，在背景上留下了全书最清晰、最醒目的一片阴影，衬托出了大恶狼不好惹的凶狠气势，尤其突出了由锋利的罐头皮做成的那张大嘴。

还有，当鲸鱼和沙丁鱼出场时，作者选择了一张有浅淡蓝灰色纹理的纸来当背景。蓝灰色很容易使人联想到大海的氛围，而浅淡细碎的纹理却给人一种大海并不平静的感觉——鱼儿随时有变成鱼罐头的危险，配合沙丁鱼的这番抱怨，十分贴切，纹理的纸功不可没。

再看死神，他出现在故事的高潮部分，一大片漆黑的背景陪衬着这位最令人羡慕、有着生杀大权的家伙。黑色既很好地烘托了阴森恐怖的死亡气氛，又和其他画面中浅淡空旷的背景大大拉开了距离，使故事的高潮部分更加突出。特别巧妙的是，在黑色背景的一侧或一角所留出的“空白”，使得这团黑色也拥有了动感，仿佛一团黑云，随着死神身体的晃动而晃动，比全部涂黑高明了许多。

从这几幅图中就能看出来，这些由“现成品”雕塑为主角的画面，经过作者的精心设计，巧妙地使用了绘画的艺术语言，所以才说既是雕塑也是绘画。

其实，当今的艺术已经难以简单地区分是绘画、雕塑，还是设计了。早在1915年到1923年，杜尚就花了8年时间，用玻璃、铅皮和颜料创作了一件俗称为《大玻璃》的分不清是画还是什么的作品。这之后的数十年间，现代艺术越来越模糊了传统艺术的分类，不但绘画、雕塑、设计等揉在了一起，而且还加入了机械、照片、影视、声光电等元素，出现了装置艺术、多媒体艺术、行为艺术，甚至以大地、山川、河流为“材料”的大地艺术。现代艺术的价值正是其开拓创新的精神，以及想象力、创造力的不断迸发。

《你在开玩笑吗？》这本书便怀抱着这种创新的精神和艺术智慧的结晶，向读者敞开了一扇通往神奇多彩的创意世界的大门。

很多人大概都有过这样的想法，变成一只鸟多好，变成一尾小鱼多好，变成一头大象多好……可转念一想，变成鸟可能被老鹰抓住，变成小鱼可能被鲨鱼吃掉，即使变成大象，也可能遇到残忍的偷猎者……似乎还是继续当人为妙，但是人又有那么多苦恼。

《你在开玩笑吗？》的作者克里斯蒂安•沃尔兹就为我们讲述了这样一个带有寓言色彩的故事。小蛆感到微不足道，它羡慕苍蝇，因为苍蝇有翅膀，可以到处飞；而苍蝇把自己看成是最大的倒霉蛋，它想当老鹰，称为“鹰王”，因为老鹰能翱翔于高空；但是，老鹰对自己是老鹰这件事表示悲哀，它缺少关爱，它想变成狗，狗能得到主人的疼爱、抚摸和亲吻，老鹰想做“妈妈最喜欢的小宝贝”！最后，居然连令所有生命都万分敬畏的死神也想摆脱自己的身份，因为这家伙没有任何感觉，感受不到爱，于是，死神想，即便是当一条蛆也比做死神强得多。真没想到就连死神都这么苦恼，这么自卑！当小蛆得知死神想要变成自己的时候，一定很开心吧。

“自己想拥有，却得不到，而别人拥有”，这就是羡慕之心的根由。上面提到的各个角色之所以都羡慕别人，是因为他们都发现自己缺乏某种东西，同时意识到另一个生命拥有这样东西，无论是飞翔的能力、爱、自由、强大、安静、美、智慧还是生命。但是它们都犯了一个错误，就是只看到了别人值得羡慕之处，而没有发现自己的可取之处，也没有发现别人所缺失的东西。于是形成了一个怪圈，无论你想变成谁，谁都会惊讶地大喊一声：“你在开玩笑吗？”其实我们何尝不是生活在这样的怪圈之中？太多时候我们都在想着我们所没有的东西，于是马不停蹄地追寻，而有一句名言说得好：“人只要有追寻，便会有迷误。”我们会不会在追寻中，只盯着别人，盯着远方的目标，而忘记自己、忘记自己真切的生命体验呢？这本绘本的创作者通过简洁又充满童趣的几幅画面、几个句子，就向人们提出了这样严肃的问题，并且，他还借那位可爱的死神之口，道出了自己的哲学：无论是痛苦还是快乐，这些感觉都是宝贵的，这些感觉只属于我们的生命，生命的意义在于感受爱和内心的冲动。所以每一个生命都能发现自身的意义，哪怕是最微小的生命，也是死神望尘莫及的，所以，死神才会指着小蛆，感叹说：“它的生活也比死神的好上一千倍……”

当然，只要不导向自卑、自我否定，发挥想象力是没错的，是奇妙的，我们随时可以想象自己变成另一个生命，这种乐趣谁也无法剥夺，它能启发我们，让我们从各种不同的生命的视角看待世界、体验世界，让我们换位思考，反观自己，从中获得灵感、启示和自信。

《你在开玩笑吗？》在引导和激发想象力方面，无疑也是成功的，它与一般的流行绘本有很大不同，个性鲜明，风格和制作手法都很独特。书中每一幅画都富含奇趣，而其中每一位出场者又都充满活力，尽管它们在不停抱怨，但一个个精神饱满、古灵精怪，看看大老鹰那两只羽毛翅膀和大铁片嘴、小狗长长的木头鼻子、死神曲里拐弯的铁丝身体……还有许多“零配件”，乍一看也许还认不出是什么，但揣摩一番也是很有意思的。实际上创作者使用的材料包括了铁丝、剥蚀开裂的罐头皮、螺丝钉、铆钉和拆卸下来的木头柄等等，可以说这是一次“废物利用”，也可以说，没有什么是“废物”，一切事物都有它的价值和生命，只要你有一颗童真的心与一双善于发现的眼睛。

总的来说，这本绘本的形式和内容是极为统一的，都是在彰显生命力、自我以及个性的价值。这些不正是当今制度化的教育所缺失的吗？“你想变成谁？”“变成科学家、变成‘领导’、变成亿万富翁、变成‘有用的人’、变成……”但是，首先，一个人应当肯定自己，肯定自己的个性，让自己的生命力、生命感受和想象力得到最大限度的释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