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东宽应该是中国读者很熟悉的绘本画家了，他在内地出版过的书就不下十余种，2012年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还举办过一场以伊东宽的绘画为主题的沙龙活动，海报用的是《云娃娃》中的形象。伊东宽作品的魅力在于朴拙到近乎像儿童简笔画的创作，这背后蕴藏着慰藉你我心灵的哲理，纯似清泉。

这本《大象戏水》1992年在日本的绘本馆出版公司首次出版，迄今已再版不下十多次，可见受欢迎的程度。而事实上作品最早问世于世界文化社出品的月刊杂志《神奇故事》第125期，即1991年的8月号。该杂志受众锁定在3—5岁的小读者群，当时的杂志封面是大象一人在水塘中喷水，与如今我们看到的载着动物伙伴前行的封面相比，少了一份热闹，多了一份悠然自得。当然，作品完成的时间应该更早一些。时光流转，在八、九十年代交接的特殊时期，日本迎来了新元号“平成”，取自《史记》中的“内平外成”，寄以内外天地皆平和的希望。然而事与愿违，闪烁着霓虹般流光溢彩的日本泡沫经济开始逐渐瓦解。资产全面缩水，企业负债大量倒闭，财政收入减少，公共债务加重，居民的实际收入也大不及从前了。当然，很难说这本书的创作与日本经济衰退有直接的关联，但在这样的创作时代背景下，民众内心的恐慌和焦虑是显而易见的。

稚气袭人是伊东宽的一贯作风，早稻田大学教育系毕业的他骨子里也带着童真，笑称要努力画出像幼儿园小朋友画出的画（这让我想起日本另一位有名的绘本作家和插画家安西水丸，他是东京艺术大学毕业，却画得一手儿童式涂鸦，可买来村上春树著作的插图本一览究竟）。《大象戏水》延续着他一贯的稚气，线条朴拙，墨线勾形，并施以大块面色彩平涂，即便是可以留白之处也规规矩矩覆盖上白色颜料。细看封面就能留意到纸面着色厚薄有别，呈现出微妙肌理变化，墨线勾勒边缘处零而不碎，柔韧有余。

再看用色，红、黄、蓝三原色当道，配合间色（用原色调配出的第二次色）——橙、绿，及复色（经过多次调和的色彩）——青灰、粉绿，色彩多而不杂、稳中有序。烈日当空，红色焦灼，橙色地面也一定温度极高，黄色还原出空气中水分蒸发殆尽的燥热感，与暖色对比，池塘中的蓝色就越发清凉，大象的青灰色调和着纯度极高的画面，粉绿做扉页柔和过渡，黑色的墨线则强化出视觉上的装饰趣味。如此配色，暗藏着八、九十年代波谱艺术的印记。

《大象戏水》的角色设定也甚是有趣，打破了真实世界动物的形态比例。封面中除了大象之外，其他动物体型相差不多。或许画家在刻意模仿儿童画中孩子们不拘泥于现实的信手涂鸦，可大可小毫无逻辑，但也未必不是画家的良苦用心。好似中国画中为了体现阶层有别，帝王或高官贵人多被塑造得高大于旁人，顾闳中的《韩熙载夜宴图》、阎立本的《步辇图》中可见一斑。《大象戏水》的角色设定通过形体“大”和“小”的对比，将故事中的角色有效划分成两列：陆地上体型最大的哺乳动物大象——其他动物；形单影只——聚众成群；乐善好施——自我中心；释放温情——获取温暖……通过大小建立起角色的主动、被动，使作品充满张力，戏剧感明确。当然，作品中的戏剧感单凭角色的设定是远远不够的，画家还运用画面大小的紧缩与扩张完成张弛有度的事件陈述。单页画面作铺陈，跨页画面则强化高潮、放大情绪，一页页画面对照，我们能发现故事的高潮是动物伙伴们敞开怀抱与水滴相拥，喜笑颜开回应了大象的友情，整本书以暖色为主导，却在这一跨页以蓝色示人，沁人心脾。

大部分绘本在事件陈述过程中会弱化时间概念，一个印张二十多页的有限纸面将事件说明白已是不易，要把写作的三要素时间、地点、角色呈现在画面中，似是无形的时间表现难度最大。本书中，画家巧妙用太阳暗示事件发生的时段，从正午垂直于纸面的高角度一路西行，太阳从画面右边位移至画面左边，历时半天时长。这半天，是动物伙伴从树下郁郁寡欢到池中畅快淋漓的时间，是大象打破和其他动物伙伴隔阂的时间。读者阅读的时间或许仅有十多分钟，却能感受到大象释放温情的半日，若是能移情入画成为动物伙伴中的一员，那便争取到了足足半日的人生体验呢。

大象的温柔是作者寄予的温柔，被同伴排斥依旧能释放爱的无私也一定源自作者自身的人格魅力，即便对禾苗（封底）也能滴水施恩，对人对物皆心存善意，让这本书满载萌萌的治愈力。在经济滑坡的日本九十年代，童真使然的伊东宽却让读者放下焦虑和浮躁，回归内心的纯粹简单——或许正是《大象戏水》畅销不衰的缘由吧。

随着孩子长大，走出爸爸妈妈的怀抱，开始有了自己的玩伴。他/她在“朋友圈”会扮演一个什么样的角色，能否成为受小朋友们欢迎的好伙伴呢？在这个阶段，我们不妨借助一些优秀的绘本作品，和孩子一起学习小朋友之间的“游戏规则”，把握好孩子的社交敏感期。

比如这本《大象戏水》。绘本巧妙地融合了两个主题：第一个主题能触到小朋友的兴奋点——玩儿水，第二个主题能潜移默化让小朋友懂得和谐相处之道——智慧与分享。什么样的小朋友最受同龄小伙伴的欢迎呢？书中的大象就是个挺好的榜样。

要受大家欢迎，首先要善于分享。看大象，他懂得“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的道理。最早发现水池的他，原本可以独自享受，但他明白，大家一起玩儿水，比一个人玩儿水更有趣，于是主动来邀请大家。这情景就如同大方的小朋友把心爱的新玩具拿出来，小伙伴们一起玩，确实了不起。

要受大家欢迎，还要乐于承担责任。看大象，心甘情愿地驮上小伙伴们出发，还给他们打着叶子阳伞，好不容易到了水池边，他谦让地看着大家先下水，自己最后一个。不论孩子的群体，还是成年人的组织，总需要有人任劳任怨、甘为人后、自我牺牲。这样的人往往最能赢得大家的信服，像《蓝精灵》里的蓝爸爸，像《变形金刚》里的擎天柱、美国队长、大白……

可小朋友毕竟是小朋友，当首先提议且出力最多的大象，被大家排挤，成了多余的人，好脾气的大象无法忍受了：个头儿大这也不是我的错啊，还能不能一起玩耍了？然后，他运用自己的特长，收回了分享给伙伴们的水，大家立刻傻眼了。这场面就好像孩子们闹矛盾时，其中一个说：“把球儿给我，我要回家！”心想不让我玩，你们也别玩了。这时候，大人不要插一杠子，分辨谁对谁错，这往往没有意义。解决问题的办法就蕴藏在小朋友们聪明的头脑当中，那就是——尊重每个人的差异，发挥每个人的特长。

大象身形庞大，就没法和大家一起戏水吗？别忘了，要不是他身大力不亏，谁能驮着那么多人来找水池呢？而大象大肚能容、长鼻能喷的特点，恰恰可以和大家一起玩出新花样。规则一变，特长用对了地方，大象重新变成了受大家欢迎的人。这也启发我们大人，要相信小朋友，他们的智慧能创造性地解决很多问题。

小读者们和看图认真的大读者们可以发现，除了大象和动物们，本书的画面中其实还有三个不说话的角色，并且都发挥了重要的作用。

第一个是太阳。南国的草原怎能没有大大的日头呢？正是因为“赤日炎炎似火烧”，水才显得特别宝贵，玩儿水这件事才变得特别重要而且有趣。书中的太阳忽大忽小，忽左忽右，很好地构建了画面的节奏感。

第二个是树。认真分析，我们可以发现，各幅画面中树的数量、姿态和占据画面的比例都不一样，树的设计其实与故事情境、主人公情绪密切配合，这些细节体现了伊东宽作为儿童绘本大家的匠心所在。

第三个角色最重要，那就是“水”。作者把酷热的气氛渲染足了，才让“水”登场，此时小读者和书中的角色们一样，充满了对戏水的期待和兴奋。接下来水就开始展现它多变的流体特性了：先是静水，再是巨浪，然后又消失并全部跑到了大象肚子里，变成大水球喷到天上。接下来雨点儿纷飞，最后恢复静水。这个过程对小读者来说，充满了趣味，仿佛亲自参与戏水一样开心。

而大象跳水和大象喷水的两个跨页，除了象声词外没有文字，作者把推进故事情节的任务交给了善于读图的小读者。小读者正好可以用到他们平时玩儿水的经验，结合图中的信息，进行逻辑推理，不用我们解释，他们也能看懂大象落水后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而大象喷水时，为什么动物们都那么嗨。

与图画一样，本书的语言也是“简约不简单”的。比如开篇第一句话“这是一个发生在南国草原上的故事”，特别像大人给小朋友讲故事的语气，“南国”，让人联想到酷热，“草原”让人联想到无遮无挡的大日头。“太阳高高当空照，动物们都热得头昏昏、眼花花”，第一个出现的就是“太阳”，叠音字的运用听起来既生动，又有趣。这些句子用词简单，准确洗练，逻辑清晰，具有很强的现场感。当然，这里面也有译者的贡献。

最后再说说玩儿水这件事。玩儿水，对于孩子们而言，真是一件快乐无比的事情，但一些家长限制孩子玩儿水，因为玩儿水造成的“洪涝”现场，大人很不好收拾。但与这“一害”相比，孩子玩儿水的“百利”更值得我们看重，比如，可以了解流体的特性，感受温度和重量（浮与沉），锻炼孩子的观察力和动手能力，学习对动作幅度和力量的控制，释放精神压力，培养创造性思维，等等。我家猴儿子小时候害怕洗澡，我们让他洗澡时可以自由地玩一会儿水，慢慢地他就爱上了自己洗澡；他初学游泳时怕水，我就带着他在家里玩“泼水节”游戏，很快他就敢下水扑腾了。

本书作者伊东宽的典型风格，就是朴素清新，不事雕琢。不管是故事情节，还是幽默噱头、哲理韵味，都是那么淡淡的，自自然然的，如一曲清唱，似一盏清茶，也像妈妈做的饭，不奢华，不腻味，有滋味，易消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