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生命？什么是死亡？这个话题对于成年人也显得敏感而沉重，大多数人选择避而不谈。更别说生与死，应该如何对孩子解释了。

也许是由于生命教育的缺失，一旦面对生命的无常，面临突如其来的意外或亲人即将离世的噩耗，不少成年人可能会以情感战胜理智，选择不惜一切代价过度抢救和治疗，只求改变所有生命都会走到尽头的事实。

人类如何认识生命，决定着人类如何对待自我、对待植物和动物、对待所有生物赖以生存的山川河流、对待人类栖息的地球、对待茫茫宇宙和太空。如果人类能够认识到生命的有限，认识到自身如同所有的生命一样，必须服从于大自然的规律，就会更加友好地与其他生命和平共处，更加珍惜此时此刻的生命旅程。

然而，对于生命的启蒙教育和探讨，从人生的哪个阶段开始最好呢？

学龄前的孩子会比成人更加敏锐地观察四季变化、注意植物从发芽到开花结果的生命历程，会从饲养的蚕宝宝、金鱼、小鸡或者猫狗等小生命身上，体会初生、成长与死亡。

但是……究竟什么是生命？什么是死亡？

大部分成年人会回避和孩子认真地讨论这个话题。大人们多半会善意哄骗着解释说死了就是走了，死了就是去天上了，或者说死了就是睡着了、永远地睡着了。这类敷衍了事、带有童话故事意味的说法，对小朋友的问题看似“蒙混过关”，无形中却加深了孩子对死亡的想象与莫名恐惧。

《有生之年》这本面世于三十多年前的图画书，之所以至今仍然在全球不断再版发行，拥有广泛的读者与长久的生命力，得益于文字作者布莱恩·梅洛尼和插画家罗伯特·英潘，两位创作者罕见地以冷静客观又不乏诗意的视角，与全世界的小读者们展开了一场严肃的讨论。关于“生命与死亡”，其认真的态度令成年人也不得不重新思考生命。

“每个活的生命，都有起点和终点，在这之间，便是有生之年”。（There is a beginning and an ending for everything that is alive.In between is living.）全文第一句，勾勒出生命在时空中的具体图像，描绘了所有生命的共同轨迹：都有起点与终点。可以说开篇第一句就用既宏观又客观，甚至略显“冷酷”的笔调，向孩子们解释了何为“有生之年”。插画家此时逼真描绘了孩子们最为熟悉的鸟窝和鸟蛋，以此象征初生的生命，给犀利的文字增加了不少“温度”。

紧接着，作者进一步强调了生命规律的普遍性：无处不在、时刻不停地运行着。逼真写实的水彩画，以一圈破碎的海螺象征生命终结之后遗留的残骸。此时此刻，图文结合为客观冷静的奏鸣曲，似乎丝毫不带主观情感地给孩子们讲述关于生命的科学，而这同时也是亘古不变的自然规律。对于世界上所有生命终将面对的共同结局：死亡，图文作者的态度相当一致：众生平等。这一自然法则，即便是对于儿童读者也毫不掩饰、毫不回避。

有些成年读者可能不太理解，觉得用这么严肃的态度与孩子交流，是不是显得太冷漠无情了？接着，作者从宏观转入微观，将生命规律之下的个体差异娓娓道来。虽然任何生命都不可能永远活着，但是不同的生命各有长短——这取决于生命的不同种类以及是否遭遇疾病或致命的意外。任何年龄、任何种类的生物，都可能遭遇不测。“也许令人忧伤”，文字刚刚流露出一丝情感，作者马上又不动声色地接着说：“但这是万物的规律……连最微小的昆虫也不例外”。  

作者究竟是不是真正的冷漠无情呢？看看画面中描绘得一丝不苟的狮子鱼与活着的蚂蚁、死去的螃蟹、破碎的蝴蝶翅膀、死去的蚂蚁那微小柔弱的身躯吧, 似乎一个成年人很少有机会如此细致清晰地注意到小生命们活着与死亡的状态。书中发出新芽的老葡萄藤，沧桑的树干中似乎浮现着一张老人的面孔；讲述不同鸟类寿命长短的画面中，一条毒蛇在附近徘徊。对于不同的物种，哪怕是一只小蚂蚁，细致入微的关照与巨细无遗的描绘，为人类提供了一个平等的生命视角。为了尽量客观地讲述生命法则，作者选择了情感的克制与收敛。

对于生命知识的相关介绍继续深入，虽然世界上每个生命都有自己的有生之年，但是总的来说，不同物种的寿命有很大区别：从寿命长达百年的树木，到只能存活两三年的兔子和老鼠；从随着一年四季而有荣有枯的鲜花和蔬菜，到化蛹成蝶只能存活几周的蝴蝶。不同的物种有不同的寿命，长短不一、相距甚远。从禽类说到鱼类，最后终于……说到人类。

不知道小读者们有没有注意到，在讲述生命规律或者举例说明的时候，作者往往有意把人类要么平等地列于各个物种之间，要么放在众多物种之后讨论。例如：“所有活的生命，都要遵从，植物、人、鸟、鱼、树、兽都一样，连最微小的昆虫也不例外。”从头到尾，在生命法则面前，众生平等的视角贯穿始终。

人作为“万物之灵”，一直自命不凡，自以为是世界的主宰。那么人和其他物种有什么不同？在书中，作者非但丝毫没有强调人类的不同，反而淡淡地说“就像其他生命一样，人也会生病，也会受伤。”画面的细节对人类的生命存在做出延伸和补充，什么是“长大”？什么是“做成年人”？祖孙四代人的形象暗示着人类个体生命的成长以及一个家族的延续。注释着“某些生命的遗物”的画面中，却是饱含情感的亲人遗物：怀表、眼镜、戒指、小鱼和四叶草。整个文风与画风的搭配，看起来冷峻严肃，其实“道是无情却有情”。

所以，文末出现了关于生命规律的第三次咏叹：不管生命的长短，生命都有开始和结束，这之间便是“有生之年”。这是万物的生命规律，植物、人、鸟、兽，都一样，……最后一遍说到这儿，作者感觉还不够强调，末尾重重加上一句：到处都一样。

所以，亲爱的孩子，人的生老病死、有生之年，不过是遵从生命的规律而已。

就《有生之年》这一绘本的整体意蕴而言，即便成年人阅读，也会很有感悟。全书构图简简单单，语言舒缓深沉，像一条静水流深的大河，表面波澜不惊，而述说的力量在简洁的言辞之下奔流，动人心魄，启人深思。

人生最大的问题，无非是生与死。莫谓儿童无知，其实他们也在以自己的方式，思考着这些具有初步哲学启蒙的终极问题。一般而言，当4—5岁的孩子开始提问：妈妈，我是从哪里来的？这个时候，就意味着生命教育可以提上日程了。孩子们会发问，然后逐渐了解，什么是生命，而什么不是生命。但他们还是要问：那么，为什么会有死亡？

我们当然要以孩子们能够接受的方式，来跟他们谈论生与死。至关重要的是，对读图阶段的孩子来说，一本不可多得的生命教育绘本，一则将有助于孩子们解决其疑问；再则，将通过温情地讲述，亲密地陪伴，使孩子们获得莫大的安全感，破除其疑虑，消解其恐惧；更重要的是，我们借由这一绘本的阅读，将对生命的深沉思考的种子，埋在了孩子们的心里。

这是《有生之年》一书的一个特质，即便狭隘地看，我们也可以将之看作生命教育的读本。阅读中，成年人也将与孩子一起，重新思考我们的有生之年。

作者说：“每个活的生命，都有起点和终点。在这之间，便是有生之年。”这是绘本的核心表述，当然也是一个常识。但所谓常识，不正是那些我们以为普通而经常不加注意，其实却至关重要的部分吗？作者用各种不同的生命体，反复举例，重新诠释，螺旋上升，将最大的尊重与尊严，赋予了生命。所有的生命都是这样，遵守着自然的法则。但生命自有尊严，这一尊严，至少来源于一点，就是活出你的生命的独特之处。

鲜花，有美丽的春天；蝴蝶，有绚丽的几周；鸟儿展翅高飞，鱼儿自由游弋；高大又结实的树木，以静默的姿态，在阳光和雨露中伫立，甚至能伫立百年以上。这是这些生命的有生之年，它们的特质各有不同，或动或静，或短暂或漫长，但都在这个世界中展示了它们最为优美的姿态。而人类尤为不同，因为人类是唯一拥有思想的生命。如笛卡尔所说，人类所有的尊严，便来自思想。

因而这一绘本，我们首先看作生命教育的绘本，而非单纯跟孩子讨论死亡的绘本。其实，绘本远不止于此，更多的是一种生命哲学的思考。作者将着眼点，放在了“有生之年”，放在诞生与死亡之间那漫长的人生，那么，个体的意义何在？

我们经由阅读，体会生命千姿百态的曼妙，思考这千姿百态的生命之后的深沉意味，从而展开生命哲学的沉思。

比如，死亡，是生命的特质之一。石头没有死亡，石头便不是生命。但如果我们明白向死而在的哲学意蕴，那么我们就可以坦然跟孩子讨论这件事：因为前面有死亡的存在，所以你唯一的有生之年，才显得那么重要。也许，我们只剩下一个亟待解决的问题，就是，如何将你的有生之年，活出意义来。这唯一的有生之年的特质在哪里，自我超越的可能性在哪里？

如绘本所言，“人们做着自己能做的各种事情，比如长大，比如，做成年人。”这里，做一个成年人，就意味着需要去承担生命所赋予的一切，美好的，或者艰辛的，或者平缓的。敞开自我，去坦然接纳这一切。毕竟，生命，是多么神奇的一件事。如爱默生所说：我们的生命是三月的天气，可以在一小时内又狂暴又平静。这些精彩的瞬间，乃至不那么精彩的瞬间，都是生命的瞬间，彼此累积叠加，构成我们生命的底色，启发个人追问生命的终极意义。

当然，生命有限，但生命有一个重要特质便是，生命始终在传递，这是《有生之年》始终令人温暖的原因之所在。绘本中那张四代同框的画面，讲述的便是生命的传递。在这一传递之中，爱也始终在传递。就像童话《夏洛的网》的结尾，蜘蛛夏洛最后死了，但是无数的小夏洛在阳光下诞生了，挂着亮晶晶的蛛丝，随风远扬。

我很想引用一句微信里很流行的鸡汤：你所谓的稳定不过就是在浪费生命。达观、坦然，接受生命的馈赠，这是必要的，这不是消极，而是领悟。重要的在于，出生到死亡之间，这有生之年，我们必将亲自走过，亲身体验，你独特的生命，需要你留下独特的轨迹。而更进一步的思考，也许就在你的思想中萌发了：有限而平凡的生命，如何真正掌握在我们手中，从而实现自我超越呢？

这是《有生之年》一书最为动人之处：就像一曲舒缓而深沉的生命赞歌，平静的述说，却唤醒了生命的尊严；舒缓的节奏，恰开启了思考的灵明。我们每个人都将经过独一无二的有生之年，我们每个人都有权选择怎样度过自己的有生之年。比如法国作家司汤达的墓志铭，用最简短的话语，概括了他的有生之年：写过，爱过，活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