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人在吃饭前往往双手合十说：“我开动了。”他们用这种近乎虔诚的仪式，谦卑、感恩地领受喂养生命的食物。在小花家里，小花则向着妈妈的照片合掌：“妈妈，爸爸和我已经没问题啦！”也正在此刻，谜底揭晓时，我开始热泪盈眶。

我总是先翻一本书的封面、封底和扉页。《小花的味噌汤》就先让我看到一个圆满的家庭：汤在咕嘟咕嘟地冒热气，圆圆脸的小女孩用嘴含着碗沿儿，意味不明地向我们投来一瞥；小女孩骑在妈妈肩上，四手相握，好像从大树上开出一朵花来；小女孩和爸爸一同站在厨房里忙碌，碎花红围裙和碎花绿地毯使得清晨的劳作显得轻松愉悦；光一直在他们的头发上打出一个光圈。

故事一开始，窗外淡黄的曙光和室内的草莓被子、蜻蜓状指针的时钟显示出新的一天正温情脉脉又生机勃勃地到来，向我们问早安的是“全日本起床最早的小学生”。出乎意料的是，让一个昏昏沉沉的孩子精神一振的竟然是做味噌汤。削木鱼花、熬高汤、捞海带、切豆腐、放酱料……再配上“嚓嚓嚓，唰唰唰”“咕嘟，咕嘟”“噗通，噗通”等拟声词，制作味噌汤需要的近乎繁琐的一整套流程在匠人般的专注与热忱中显得趣味盎然。是的，食物能抚慰和充实人的肚腹和心灵。因此，喝汤时的父女俩会流露出由衷的喜悦和感激。这种对食物的敬重和对生命的珍视也来源于对母亲的缅怀和承诺——生活如同这每天早晨的味噌汤，是一家三口的作品。

故事进入回忆时，与残酷的文字相对的是恬静、优美的图画，一家人在海边度假，充满了生活的热情。而这热情最初来自于妈妈顽强的意志和对新生的渴望——她以自己的健康与生命做赌注，冒着癌症复发的危险，让孩子诞生。这是个残忍但并不愚顽的选择，它何尝不是给软弱的人以盼望与新生？这也不是稍纵即逝的激情，而是对生命始终如一的把握。妈妈不只教小花用系紧帽带的卫衣扮成“独眼侠”，弹琴唱歌，更坚定地做好离世的准备，手把手地教小花做家务。于是，我们和严肃的妈妈一同看到，五岁的小女孩忙着做味噌汤、晾衣服、打扫房间……不得已飞快地长大。而妈妈的冷静旁观和适时牵引都是为了完全放手——让孩子尽早感受生命之可爱，而不只是死亡之可畏；提前承担生活的重负，而不只享受生活的甜美——这是妈妈的热情、勇气和力量给予女儿的全部。因此，死亡降临时，画面上没有阴风晦雨，仍是晴空万里，鸟儿高飞，花朵繁盛。

与死相比，生才是艰辛的，总需要人奋力挣扎。当看到爸爸变得沉默，晚上边喝酒边对着妈妈的照片流泪时，小花感受到生而为人的孤独、悲恸与脆弱，但她什么都不说，尽管她才五岁。她有着小小孩童天然的智慧，她知道要回到妈妈的期望中去，首先用妈妈教她做的味噌汤来温暖爸爸的胃，来振作爸爸的精神。我从小就知道日本人是铿铿锵锵的，动不动就“加把劲呀”“加油呀”，可我不知道那平淡的一日三餐，那保留了传统烹饪习惯的认真的态度与严谨的流程，会这样提起人活着的精气神，会这样叫人感恩并珍重。

因而，故事结尾那份详尽的食谱就是必要且动人的。在派翠西亚•波拉蔻的《雷公糕》的结尾，同样有一份详细的食谱，祖母看见一打雷小女孩就钻到床底下去，就用雷公糕来激起她的好奇心、分散她的注意力——让她去会啄人的老母鸡那儿捡鸡蛋，从会踢人的老蛮牛那儿取牛奶，穿过阴郁的树林去小仓库，从高高的棚架上采摘番茄和草莓……马不停蹄的忙碌和勇气的累积换来了在暴风雨到来之前烤好雷公糕，从此，对香甜的蛋糕的期待就代替了对雷声的恐惧。贝西•艾芙瑞的《生气汤》没有提供什么食谱，因为重要的不是煮汤的原料，而是过程——对着锅子尖叫、吐舌头，用汤勺乒乒乓乓地敲锅子，喷出最大一口火龙气——妈妈就这样引导孩子释放怒气，使孩子最终平和地进食、生活。这些家传的食谱和烹饪方法一一凝聚了家人们的爱与智慧，去抚慰或填补各种情感需求。

如此，生活就和每天早晨的味噌汤、雷雨天里的雷公糕、发火时的生气汤一样，是一家人的作品。所以我们要那么雀跃而庄重地说：“我开动了！”